接着，他就领着我母亲到他的工厂里走了一遍，让她参观五色斑斓的印花布、木雕的印花型板，尤其是参观他的图案家们大胆构思设计的花样。她对于这一切都完全心领神会，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一位老练的实业家保证说，这种行业的收入既稳定可靠又很丰富，撇开这一层不论，这种艺术肯定完全是为妇女服务的，非常明净舒适，儿子干这一行看来是很安全的。假如她想象自己穿上了用我所设计的花样比较朴素的印花布做的衣服，她也许还会产生一股子可以原谅的虚荣心。这种种快意的思想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因此，她就此结束这一次访问，以便专心回味这些思想。
但是第二天她又想起要尽通常是父亲应尽的责任来，便怀着新的忧愁和疑虑走出家门。她来到我父亲的第三位朋友家里，他是个鞋匠，在社会上享有老谋深算的人和大政治家的声誉。自从我父亲死后，他受时势的推动，已经走上更严格的民主主义的道路。他心里很不高兴地听了我母亲向他报告自己的来意和昨天访问的结果以后，就很不客气地大放厥词说：
“画家，绘制地图的人，设计花样图案的人，都是蹲在房间里的人，都是老爷们的奴仆！都是金融贵族的走卒，都是助长奢侈和柔弱的帮手！绘制地图的人甚至还是灭绝人性的军事行动的直接帮凶！善良的夫人，手工业，正当的、艰苦的手工劳动，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呀！假如您丈夫还活着，他一定会通过艰苦的手工劳动把孩子引到生活中去，这就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毫无疑问！再说，这孩子受你们妇女的家教的影响，身体已经有点软弱和娇气了；让他去做瓦匠或者石匠吧，或者把他交给我更好，这样他就会养成应有的谦虚态度，从而也就会产生来自人民中的人那种理所当然的自豪感，在他能够完完全全地做成一双好鞋以前，他就已经学会怎样做一个公民了，如果他在其他方面也能像他父亲那样的话，对于他父亲的去世，我们这些手工业者至今还是非常惋惜的！雷太太，您考虑一下吧！从行伍中干起，就能成将才嘛！我最近送去的新鞋不会太瘦吧？”
但是雷夫人离开他那里时，并没有觉得自己得到了特别的教益，她自己嘟嘟囔囔地说：“鞋匠先生！你这个老粗儿！你就钉你的小鞋钉吧！在我这里你的企图是不能得逞的！你就守着你的鞋楦等候我的孩子来给你做伴吧！缝鞋的人出不了好主意！敬畏上帝的人不用害怕臭皮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后来，她一谈起这次和鞋匠的谈话来，就重复这些讽刺话；当时，她一面嘟囔着这些话，一面站在一所又高大又美观的房子前面拉门铃，这所房子是我父亲当年给一位显要人士设计修建的。这位人士是个参与管理国事的人，神采高贵严肃，沉默寡言，但对我们却表示出几分好意，已经多次在关键时刻出主意帮助过我们。他听了我母亲说明来意以后，就婉言回绝说：
“我很抱歉，偏偏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效劳！我对于美术简直一窍不通！我只知道，连才华出众的人也需要学习多年，并且需要有相当多的钱财才行。当然我们也有一些伟大的天才，他们突破种种特殊的难关，最后得以登峰造极；但是，要判断您的儿子在这方面是否有一点点希望，我们这个城市里却绝对没有这种权威人士！这里的艺术家之类的人，和我所想象的真正艺术距离相当远，我绝不能劝人向着同样的错误目标前进。”接着，他考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您就和您的儿子把这件事完全看成是他的孩子气的梦想吧；要是他决心让我介绍，把他安插在我们的某一个官厅里，我对这件事乐意出力，并且对他加以照顾。我听说他不是没有才能的，尤其在文书工作方面有相当的才能。我们的官厅中，有不少的精明强干的人刚进来时，都是可怜的小书记，从最低的职位开始，逐渐升为行政人员；他如果好好地干下去，也能像他们一样升为行政人员。我说这句话，可并不是要引起什么巨大的希望，而只不过是为了向您说明，您的儿子走这条路也未必注定一生默默无闻，生活贫困。”
这番话在我母亲眼前展现出一个崭新的远景，使她的思想又彻底动摇起来，她不能决定，是否应该认真劝我改变自己的志愿。因为这番话和那位工厂主的话不同，这是一位有名望的、说了话能够兑现的人提出的保证，这个人对于我们国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同时又参加行政管理，是有权利使听从他的主意的人得到生活保证的。
她就此结束了为这件事的辛苦奔走，写了一封长信，把奔走取得的全部成果告诉了我，而特别着重工厂主和政治家的提议，劝我还不要急于做出最后的决定，宁可考虑一下，留在国内以什么最适当的方式使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能够成为她老年的安慰和依靠，同时又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的才能；她表示，绝没有帮助别人把一种我所厌恶的职业强加于我的意思，因为她对于我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所坚持的原则知道得很清楚，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大致按照我父亲在这种情况下会采取的办法来做。
这封信的上款写的是“我的亲爱的儿子”，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儿子”这个词，它深深地感动了我的内心，使我得意扬扬，对于信的其他内容就很容易接受，从而对自己的计划怀疑动摇起来。我独自和绿树在一起惯了，面对严肃冷酷的社会生活及其领导者，感觉自己异常孤单，没有抵抗力。但我一方面已经开始使自己对于和所爱的森林永别这件事有思想准备，同时却对大自然更加热爱，终日在山中四处漫游，别离的日期已经迫近，促使我比在通常的情况下更明确地掌握了不少的初步知识。我已经临摹了容克贵族菲利克斯的许多习作，从而学到了一些表现的技法，所以我现在用铅笔和墨画出来的画至少是黑白分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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